土炕不是建好了就一成不变了，而是需要不断地维修和翻新：每隔几个月要拉一次烟囱（俗称拉窑独），还要不定期地清理跌灰坑和“狗窝”。更重要的是每年春季必须要把炕皮刨开，用新土坯和新泥土重新砌造炕洞（俗称打炕）。重新打炕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旧土坯严重老化后无法继续承载家人的活动，而且还因为炕土是种庄稼的上等肥料，每年春天打一次炕，就等于给农家增加了一定数量的优质肥料。然而，打炕属农村里最脏、最累的一项营生。有民谚咏：有福气遇上了下锅蒸仗（煮肉和蒸馍馍），没福气遇上了掏茅坑打炕。可见打炕的营生谁也不待见。据说，崞阳的人们为了逃避打炕这种营生，就把打炕和掏茅坑的营生专门留给女婿来做，如果这两项营生做好了就是一个合格的女婿，做不了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婿。

建造一条炕是如此的艰难，维修和翻新又是如此的费事，但传统的代县人一直没有嫌弃它，放弃它，仍然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建造着，维修着，翻新着。这是因为千百年来，土炕一直是育养生命的摇篮，生活幸福的保障，人们对它有着深厚的感情。

一 一条炕承载着人一生最重要的几个节点。

可以说，人的一生，有百分之六十的时间是在炕上度过的。

首先过去的代县人都是在土炕上出生的。土炕就象一个温暖的窝，一个可靠的平台，使分娩的母亲躺在炕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和归宿感。从新生命诞生到孩子满月，母亲要在这条炕上整整休养一个月时间。当新生命出生后，土炕就是小生命的恒温箱和保险箱。孩子躺在土炕上不用担心着凉、受热，也不用担心狗踩鸡啄，更不用担心时不时摔伤。孩子就在这条炕上睡大、爬大、耍大。直至能下地跑动了，炕头仍然是他最热恋的地方，累了的时候就会爬上炕去休息，觉得不安全的时候就会爬上炕去躲避。

当孩子长大成人，就要结婚的时候，土炕就成为他们组建新家庭的平台。代县家长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给娃娃把媳妇娶到炕上就歇心了。“炕上坐个媳妇”也就成了新家庭最成功的象征性。为此，代县家长把婚娶期间的炕看得格外重要：婚娶前三天，家中要进行庄严的压炕仪式——由家中的长辈在娶亲炕上连睡三宿，要用长者的福气把一切不利新人的鬼魔通通逼走；娶亲前一天，还要在土炕的四角和中间放置一定数量的钱币用以祭炕，力保土炕平安；媳妇娶回来后，新媳妇必须要坐在炕上接受亲戚的祝贺、朋友的耍笑，以及婚娶时例行的礼节。此时的炕便成为新媳妇最安全的新领地。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她会在这条炕上获取自己应有的幸福，会生儿育女，会接着上一辈人的余温演绎一家子最温馨的故事。

当儿女成群时，炕头便成为一家子最热闹的舞台：吃饭的时候，一家子会聚集在炕上，尽情品尝生活的酸甜苦辣；天冷的时候，一家子会围坐在热炕上，尽情享受家庭的温暖；夜静的时候，孩子们会齐聚在大炕上，跟母亲“倒豆腐”，跟父亲“拉大锯”，听奶奶叨黄大仙，跟姐姐解勾勾……土炕承载着一个家庭满满的真情，演绎着人间厚厚的诗意。

土炕还是家庭主妇劳作的平台。一日三餐前切菜、和面、捏窝窝等都要在炕上完成。一家人的衣服以及妇女们所有的“女红”都要在炕上完成。

炕还是老年人的收纳箱。炕的空间要比床大得多，因此，当老年人行动不便的时候，睡觉的炕头就成了老人的百宝箱。为了方便，他们会把常用的物品尽可能地放置在伸手可及的被褥旁、毛毡下，有的甚至把贵重的钱物都掖藏在被褥里。此时的土炕在老年人的心目中，无疑是最神圣的领地和最放心的保险柜。

老话说：家暖一条炕。炕就是家的热源，有了热炕，家就有了温暖。

老话还说：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有了热炕头，就有了家庭的幸福。

当儿女们渐渐长大成人，男孩子另盘炕头，女孩子到他人炕上为妻之时，老炕便成为主人翁最后的归宿。天晴时，他们会宽坐在窗前，用浑浊的眼光读数着有限的春去冬来；寒冬里，他们会依偎在热乎乎的锅头上，回忆着昔日的辉煌。如果此时有人让他们离开熟悉的炕头，到另一个更为舒服的地方去居住，他们会显示出极力的抗拒。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他们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热炕头。尤其是将近暮年之时，他们更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炕头。因为“寿终正寝”是几千年来最正统的观念。一个人只有死在自家的炕头上，才是最理想的归属。于是，人过古稀之后，就始终不肯离开土炕半步。他们先是围绕土炕起居作息，后来便躺在炕上等待最后的时光……终于，他们在炕上心安理得地闭上双眼，直至儿女们把自己抬下土炕。

人们在土炕上诞生，在土炕上享受人生，在土炕上离开了这个世界。土炕对代县人来说，就是一座神圣的生命平台。

二 土炕不仅是生命的平台，更是礼仪的平台。

代县人的日常礼仪大多是在土炕上学会的。首先，在炕上生活就必须要学会炕上应有的规矩。“盘脚挽手”就是在炕上最基本的要求。民俗要求，上了炕只能坐，不能站。而坐必须“直腰板背”地盘着腿，不能东倒西歪，躺斜卧横，更不能拉叉开双腿冲着人。通过日积月累的教化，在炕上坐出来的人，一般都会成为“坐有坐样，站有站样”的规矩人。

如果说从坐炕的姿势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教养，那么从坐炕的深度还可以看出一个人与主人家关系的生熟。有邻居或朋友来窜门，如果来者一屁股就坐在了炕里边，不仅说明来者与主人家的关系很深、很熟，而且也表明他很愿意与你家深交；如果对方来到你家后，要么站着不坐，要么只在炕沿边粘半个屁股，说明来者要么与你家的关系很生，要么就是对方不愿意与你家深交。不过，如果遇上十分挑剔，说法太多的人家，即民间所说的“很干的”人家，外人进家后是决不会随意沾他家的炕边的。此时的土炕就象一台测试器，验证着朋友的远近，验证着主人家的人缘。

在平日居家生活的日子里，土炕还是培育家人尊严和教养、完善家人性格的平台。在过去很长的日子里，代县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方形或长方形的菜盘。每当吃饭时，盛满小菜的菜盘就会放置到土炕的中央。就是这一条炕和一个菜盘，便成为代县人教认董礼守规的教具。

首先吃饭时，一家无论老少，都必须要坐在炕上，围着菜盘吃饭，决不允许任何人蹲在地上或端着碗到院里用餐。过去，人们人为地把王八戏子吹鼓手贬为下等人，并规定他们在公共场合决不允许上炕和桌子上吃饭，只能蹲在地上用餐。为此，民俗就把蹲在地上吃饭看成是自己贬低自己、自己作践自己的下等人行为。至于端着碗到外面吃饭，更属于制止的行为。因为民俗认为，只有乞丐才捧着碗在外面吃饭，端着碗在外面吃饭就是可耻的讨吃行为，必须加以制止。这样一来，坐在炕上规规矩矩的用餐就成为代县人最基本的要求。民俗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上等人应有的行为，也是自己抬举自己，自己尊重自己应有的行为。

其次，炕也不是随便坐在哪里算哪里，也有特定的规矩。通常炕的正中间是当家人的位置，炕的上首——即锅台一方（俗称锅头）是掌勺主妇的位置，这两个位置代表着家庭的绝对权威，任何人都不能侵占。而晚辈们则只能坐在长辈的下首（俗称后炕），或经长辈允许后挤在大人的中间。如果有普通亲戚一起用餐，则主妇的亲戚紧挨着主妇坐在锅头上，而父亲的亲戚只能坐在后炕里。因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人们就把主妇的亲戚戏称为“锅头上的亲戚”，把父亲的亲戚戏成为“后炕里的亲戚”。

因为有了不同辈份齐聚炕头这种场景，更多的礼仪和规矩便被搬到了炕头上。如：吃饭时盘坐的规矩、用筷子的规矩、端碗的规矩、夹菜的规矩、嚼食的规矩、加饭的规矩以及发言的规矩等等，凡是日常生活所涉及的规矩和礼仪都会在这里加以应用。无疑，吃饭时的土炕就成为家庭成员熟悉和规范礼仪的教堂。

土炕对一个人家来说还是接待贵宾最讲究的平台。过去，接待客人最高的规格就是让客人坐在炕上。客人到来后，就在炕上放一张方形或长方形的炕桌，让最重要的贵客坐在正中间，让其他贵客围着炕桌依次落坐。有资格而且必须要坐在炕上的贵客有：娶媳妇时前来送新娘的“新亲”，聘闺女后初次上门的“新姑爷”；请来的“舅爷们”、“姑爷们”，以及办理丧事时前来吊孝的“人主家”、学生的老师们、学徒之人的师傅们等。如果不把这些贵客安置在炕上，而是让这些贵客坐在地上，那就是主家最大的失礼。一旦失礼，不仅会让世人耻笑，而且有可能惹得客人大闹一场。

为了体现对贵客的尊重，也为了避免女人娃娃的打扰，人们通常还会把客人安顿到专门的土炕上进行招待。过去，凡是有三间房屋的人家，一般都盘着两条土炕。一条盘在伙房里，供家人日常起居。另一条炕盘在上房里，专门招待贵客。因这条炕不安锅台，只用坑灶供暖，因此这间房俗称“灶房”，屋里的炕称为“灶炕”。对房屋紧缺的人家来说，一家人口无论多少人，按照代县的习惯，几代人只能挤在一条炕上生活，灶炕任何人不能占用。除了上面所说的贵宾必须要在灶炕上来接待外，办理婚、白事宴时，事宴的帐房（兼接待室）也必须要在灶房里设置，以体现主家礼节和对来宾的尊重。

随着楼房的兴起，随着年轻一代对现代生活方式的向往，土炕这个育养了无数代生命、演绎过无数场传统礼仪的平台，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是，土炕给予代县人的那种温馨，土炕给代县人带来的那份尊严，是每一个代州人都无法忘记的。

李培根，1953年生，山西代县人。长期参与当地各种民俗活动，熟悉当地各种民俗文化。近年来，致力于民俗文化的收集、 整理和传播。民俗专著有《代县婚丧礼仪》、《代州风情》、《代县方言大全》等。现担任代县文旅委主办的《代州风情》杂志主编。返回搜狐，查看更多